“我們的文章能夠在現場、在聲音中生長,在對象面前生長,然後再落下。這和僅僅關在書房、對著電腦去寫文章,其實是完全兩回事。”中國作協副主席、評論家李敬澤如此形容他的新書《空山橫》——一本講演集,囊括他在不同場合15次真實的演講與1次想像的演講。
2024上海書展,李敬澤有兩本新作與上海讀者見面——《空山橫》與歷史隨筆集《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》。在上圖東館舉辦的這場上海書展·上圖發佈系列分享會以“越i越e,越重越飛翔”為題,貼合時下流行的性格測試標籤,吸引不少年輕讀者。
在與學者毛尖、黃平的對談中,李敬澤更多談到寫作與自我的關係。他希望,自己自由、發散的講演方式能為讀者提供一套更開放的方法論,在曠野中認識自我與世界。依賴測試達到所謂“自洽”,只會讓自我被定義、被束縛。
“離題萬裡,風景才好”
《空山橫》所收的文章中,李敬澤穿行於古代與現代,談論曹雪芹、魯迅、杜甫與汪曾祺等大家,在講演中勾連起生活、文學與人生。這些文章是現場即興演講記錄稿的完善,整理的過程讓李敬澤體會到“一種言說和寫作的自覺性”。
儘管經常受邀在眾多大型活動場合發表演講,但李敬澤大多選擇即興發揮,他喜歡緊張感帶來的腎上腺素分泌,享受“不確定”的感覺。在演講時,他常常向各種主題發散、延伸,最終又在結尾處回到題眼。
被李敬澤稱為“知音”的毛尖,在閱讀新書首篇《跑步、文學、鵝掌楸》的過程中也對他的這種習慣保持著期待。“他寫跑步和文學的關係,又寫到鵝掌楸,我都替他著急,你怎麽讓跑步和鵝掌楸,文學和鵝掌楸發生關係?但他最後總是能連接上。”她認為李敬澤的“離題”類似於齊澤克所言的“斜眼看”、“繞道看”。“直接點是點不到事情的穴位的,但繞道總能發現事情的趣味,這可能也是《空山橫》的意義吧。”
對此,李敬澤回應道,“我一點都不怕離題萬裡,離題萬裡不要緊,離題萬裡風景才好。”他認為演講與離題能夠達到古文中常談到的“勢”和“氣”,這是現代文章中很難擁有的。正因演講有聲音、有現場、有對象,他在修改演講稿的過程中才能夠感受到那股“勁”。
黃平對這種古典文明傳統的保留也有所感悟,他認為這本講演集“從現代跨越到了古典”。他聯想到中國古代眾多詩、文名篇的背景其實並非文學創作,而是士大夫的職務行為,這和李敬澤作為活動嘉賓,發表演講的契機十分相似。“在這樣一種限定的位置,牠會帶來非常不一樣的視野。”黃平評價,《空山橫》讓他感受到“現代文脈中的古意”。
對於“自洽”的焦慮是不必要的煩惱
作為大學教授,黃平愈發感受到年輕群體被算法束縛的趨勢,大家似乎希望通過性格測試將自我定型,進而達到“自洽”。
李敬澤認為,對於“自洽”的焦慮是不必要的煩惱,這與他對寫作時“離題”的態度相近。“當我們說真正的自我時,已經把自我界定了,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。”他雖接受對自己“胡扯”能力的調侃,但也認為這種“在紛繁萬物中遨遊”的能力是人們應對技術時代的一種方式與途徑。“我們給自己的自洽,一定程度上是我們給自己的一個小的強制性力量,把自己捆了起來。為什麽不可以說我處在一個開放的、飛翔的禦風而行的狀態呢?生活也許做不到,但我們的心智可以做到。”
黃平也認為所謂“自洽”的自我,更多是被現代社會規訓的產物,算法、測試給出的坐標點也許只是“荒野中的出發點”,追求算法之外的偶然與意外才能讓人們看見自己與世界。
這種飛揚、開放的心態讓毛尖感到“熱血”,“我們未來應該用語言把世界說出來,然後這個世界隨著我應聲而起。”
“我們必須說,一個人如果對自我負責,那麽這個責任首先在於你要相信自我是會生長的,是可以不斷建構的。意外和故障也許就是我們自我在生長的一個表征。”李敬澤總結道,“順著這個題走,順著題做文章,那是怎麽也做不出好文章來的。”
空山“héng”還是“hèng”
“空山不見人,但聞人語響。”王維的詩句為理解書名的“空山”二字提供了線索,而之後的“橫“則為新書帶來更多解讀空間。初見書名,黃平似乎看到一幅古典山水畫在眼前“橫現”。同王維“詩中有畫”的經典解讀相似,他認為作為聲音的講演提供了視覺化的想像。
“以‘橫’落筆,我們就好像站在了山水畫的面前。”李敬澤對即興演講稿件的完善與文體化,讓黃平感受到審美的意味,“從聲音轉換成文字之後,牠要轉化為一種美學,只有在美學之中我們才能體會到山水畫中體會不到的那個‘勢’。”
毛尖更願意將書名中的“橫”解讀為“豪橫”,“因為他的視點和用材料的方式是非常豪橫的。”她感嘆於李敬澤面對“空山”選取材料的能力,“像拉康說的,馬上給自己設定一個矩陣,把這個‘空山’變成一個新的象徵系統。”
對於毛尖所言的“嶄新的、自由的寫作姿態”,李敬澤表示,自己深受魯迅作品的啟發。魯迅出人不意、出己不意的方法論,幫助他把各個時代無窮複雜的零散碎片歸攏在一塊,卻全然不是強行。“你就漫天扯開去,扯出一個星圖來,又自我完成。”
(來源:上觀新聞 作者:施晨露 趙亦婷)